沈修坠崖昏迷不醒时。
是姐姐把他背回来,衣不解带照顾了几天几夜。
他醒来后对姐姐一见倾心,发誓要有朝一日要娶她为妻。
后来他战场有功,被封为神勇大将军。
转头却迎娶了玉真公主。
他们成亲那天,我的阿姐躺在村里后山上。
腹部被剌开好大一个口子,里面有个不成形的胎儿。
十年后的今天,我进了将军府,成了玉真公主身边的家奴。
1
公主是礼佛之人,我跪着替她套弄佛珠时,不小心扯断了佛珠上的线,佛珠落在地上噼里啪啦。
她狠狠扇了我一巴掌,翘着戴护甲的手,对着一旁的丫鬟破口大骂:
“拿我玉真公主当什么了,这种废物也敢往我身边送。”
她身旁的丫鬟银荣听罢,一边附和一边走过来狠狠踹了我一脚。
一脚踹到我的心口,我身子一个没稳住倒在地上。
对着公主露出了整张脸。
公主还想骂些什么,看到我的脸后露出错愕的表情,随及冷笑一声。
我与阿姐有四五分像,阿姐是天上仙女,而我看起来就逊色多了。
她走上前来,俯身,长长的指甲掐住我的脸,迫我同她对视:
“难怪从你进来我便心情格外不舒,原来是碰到了晦气东西。”
指甲在脸上划动划出一道道血痕,她用力抠着我的脸,血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,眼睛盯着我,却又像是透过我看别人:
“贱人就是贱人,都长一个样。”
许是知道我对她构不成威胁,毕竟她自以为,派去的人把全族一一杀光。
她把我的脸用力甩开,没再多说什么。
尖锐的刺痛感让我倒吸一口凉气,到底还是忍住了。
我不想节外生枝。
我不顾脸上的疼痛,趴在地上把滚落的佛珠一个个捡起来,跪着捧起装满佛珠的手,垂下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的手腕。
若是现在用刀划开便好了。
我细声道:
“公主说得极是,奴婢出身低贱,笨手笨脚,向来没做过精细活。只恐刚才细线是否伤到公主身体。”
她嗤笑一声,转身坐了上去。
银荣抓起我手里的佛珠便朝我脸砸过来:
“下等人就是下等人,这种烂了的东西也就你们这种贱人用,公主从来不用。”
我俯身跪趴在地上,作了一副惶恐不安之态,在她们看不到的角落暗暗勾起了嘴角。
沈修不烂吗,公主不是照用不误。
2
“行了,银荣,看在今儿将军回府的份上,饶了这狗奴才一命。打她二十大板,别坏了今日府里的雅兴。”
银荣冷哼一声:
“公主,像这种冲撞主子的狗奴才,把她卖给花柳之巷,或是杀了都不为过。只是打二十大板,还留在府中,您太过宅心仁厚了。”
这番说辞逗得玉真笑出声来,她最喜人夸她慈悲,她以为这样就能轻松掩盖她手上的血债。
银荣唤来几个家丁把我拖到院子里,板子噼里啪啦打在我的身上。
我趴在凳子上,胸口藏着姐姐的令牌,硌得生疼。
耳边响起令人作呕的声音,玉真换上另一套佛珠站在石阶上惺惺作态地拨弄。
世人皆称她和沈修是郎才女貌。
他们说沈修骁勇、战场之上闻其姓名便都使敌人闻风丧胆。
又说公主菩萨心肠,每到九月初三便开斋济民,造福一方百姓。
真是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。
呵,我呸。
若没有阿姐,他不过是一条战败之犬,躺在山中默默等死。
他有什么资格受万人爱戴,凭什么有这劳什子神勇大将军的称号,他也配?
板子打在我身上,我却丝毫不觉疼痛,我浑身已经被仇恨附身。
我嘴里喷出一股鲜血,意识涣散,晕了过去。可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仍在叫嚣着不公。
凭什么这两个狗东西能苟活于人生,享众人盛誉?
板子打在身上,我突然不觉得疼了,手指因为愤怒紧紧抠住手心。
因为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男声,他唤公主:
“阿真。”
公主见到沈修立马换了一副嘴脸,声音娇滴滴的,放软了腰肢,朝着我身后跑过去。
“修哥哥,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呀,人家还没有梳妆打扮,丑不丑。
“也不找人提前通报一声,还没有吩咐奴才们做饭,饿不饿。”
我看不到沈修的表情,但我猜他此刻笑意盈盈,一如十年前对阿姐那般。
他的笑啊,把我们全家都骗了。
“不丑呀,我们公主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,不打扮都这么娇艳动人。为夫回家心切,才没来得及找人通报。”
他声音也不自主地放软,一一回答公主的话,揽过公主纤细的腰肢朝主屋走去。
原来,他早把姐姐忘了呀。
路过我时他问道:
“又有哪个奴才惹心肝生气了?”
我抬头恰好看到他脸上仍带着笑意瞥向我,只是一瞬,下一刻他便恍然若无地看向前方。
不过为何,我从他身上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。
“新来的奴才,笨手笨脚的,打她二十大板以示惩戒。”
沈修大笑起来,把公主紧紧往他身边一搂,惹得公主惊呼一声。
“这种奴才,丢出府去罢,免得惹真儿生气,气坏身子。”
“不呢。”公主顿了一下,小声道:“他近日盯我紧得很……”
剩下的话我没能听清,余光中她把嘴巴凑到沈修耳边小声说道。
3
他俩走后,我的杖刑也结束了。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,趴在木凳上我疼得起不来身。
可这样的疼,会比姐姐当日还要疼吗,会比爹娘疼吗?
我眼睛有些湿润,周围传来婢女们的戏谑声。
“听说她来了第一天就忤逆了公主。”
“公主当真宅心仁厚,不把她赶出去已经对她情至义尽了。”
宅心仁厚?
呵,她们真会拍马屁。
九月初三她杀我全家,屠我全村姓名
她,宅心仁厚?
所谓开斋济民,不过是自身罪孽深重,靠施舍自己一点点钱财就妄图让自己摆脱罪孽?
做梦。
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
主屋房门未关,模糊中沈修的身影逐渐同十几年前重合。
十几年前,阿姐从山中捡回一个昏迷的男子。
我那时年幼,拿着糖葫芦好奇地望着他。
他长得蛮好,脸上很多伤却难挡俊意。
腹上有一道长长的扭曲变形的伤口,姐姐已经给他细细包扎上,血还是在一股一股往外流。
她和爹把男子缓缓平放到床上,娘连忙去请族长爷爷。
族长来时,姐姐在用棉布擦拭他的脸庞。
“伤势太重,失血过多,阴竭阳脱之征象。”
族长看了他的伤势,摇了摇头:
“仪秋,我只能做些疮家药,先为他快些止血。你去熬些大补阴阳的汤药,能不能活,要看他自己的命数。”
族人都很善良,他们知道我家来了个生命垂危的人。
把自家用得着的药材送了过来,姐姐用药吊了他十天的命。
终于,他醒了,第一眼见到的是正在为他换药的姐姐。
又过了十天,他可以扶着墙在屋里慢慢走动。
大家都很开心。
他说他叫沈修,伤是在战场时负的。
姐姐和他相爱了,他们在院落里聊天,聊到星星都看不见。
爹娘躲在门后相视而笑,我当时不懂,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。
后来,沈修带着阿姐去了战场。
再后来,阔别多年的阿姐回了家。
阿姐说沈修过几日会来家中提亲。
阿爹阿娘看到阿姐回来时,泪水盈眶,可当他们看着姐姐的肚子,眉毛皱得很紧。
我隐约听到阿爹叹息的声音:
“秋儿,沈修他当真可靠?”
我回头,正好对上姐姐一脸柔和的笑容:
“我相信他。”
4
她的信任换来了死亡。
那年,我的阿姐躺在村里的后山上,腹部被剌开好大一个口子,里面有个不成形的胎儿。
我问爹,阿姐是不是睡着了,爹红了眼眶。
娘呆滞地唤我过来,叫我下山找李木匠打口棺材。
“我才不去,阿姐没死。修哥哥当初肚子上有好大的伤口,也被阿姐救回来了,阿姐是菩萨,不会死。”
我生气地对娘说。
爹听到后打了我一耳光,我吓得躲在娘的怀里。
娘哄我听话,我不情不愿地走出院子,回头看到,娘一头跌入爹爹怀里哭泣。
等我从棺材铺出来往山上爬时,火光一片照亮东边的天空,也把我的心烧成灰烬。
我顿感不妙,把棺材推到隔壁树林便往家跑,却听到山上传来一片脚步声,我以为是村民逃了下来,不曾想看到熟悉的身影。
带头的是沈修和一女子,后面跟着一群黑衣侍卫。
山火的声音盖住了我的脚步声,没人察觉到我的存在。
我听到,他对她说:
“如今你满意了罢。”
那女子容颜娇俏,动作及其跋扈:
“他们都死了才好。”
她骄纵地笑着,神情得意。
沈修拍了下她的头,他背对我,我看不到他的神情。
等他们走后,我快步跑回家时,村里被打砸得不像话,我踉踉跄跄回到家中,阿爹阿娘护住姐姐,依偎在一起被烧成焦炭。
5
我得罪了玉真,弄坏了她珍视的佛珠,这是大不敬。
可事后,玉真依旧叫我伺候在她左右,这便让众人摸不到头脑。
这天,将军上早朝,玉真把我叫进房中。
她的桌子上放着一副画像,并未展开。
她观察我的容貌,嘴角的笑意越发上扬。
她指示我展开画像,我缓缓打开,画像里的女子,是姐姐。
我没有露出任何马脚,恭敬地把它摆在桌子上。
“你这时倒细心起来了。”
玉真公主弯着眼睛,笑着对我说。
“奴才谨记上次的教诲,不能冒犯了公主心爱之物。”我毕恭毕敬地回答。
她如我想象一般愤怒起来:
“混账,你哪只狗眼看到它是我心爱之物?”
我佯装惊吓跪地祈求公主原谅。
她回了心神,把我扶起来,端起我的脸仔细端详,那日她指甲刻划的疤痕已不复存在。
“本宫派人去了你的家乡,你也是个可怜人儿,爹娘都死了,千里迢迢来京城也算不易。”
玉真抚摸我的脸颊,从高往下俯视着我,怜悯着我。
那年,我在街边乞讨,被清风庵的师傅收养.
她教我武功,教我医术,我万事皆听从她的命令。
唯独一点,她叫我放下仇恨。
师傅早早仙逝,把我托付给一对老夫妇,她最后一次保我周全,是叫那对老夫妇对外称是他们的亲生孩儿。
玉真说的爹娘,便是这对夫妇。
玉真看起来快乐极了,她把我拉到铜镜前,拿出脂粉在我脸上擦拭。
我慌忙拒绝,想要退出去,却被她按住。
“好生待着。”
她对着画像在我脸上涂抹,片刻后,我的脸同阿姐有了七分像。
玉真露出兴奋得令人可怖的神情,她掐着我的脖子,眉梢上翘:
“贱人,以为靠自己的肚子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,就凭你还想和我做平妻?”
她仰天大笑,像疯了一样。
我的心凉得如同冬日的雪,此刻,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一掌拍死她。
可是我没有这么做,痛快的死法,便宜她了。